瞿昌文：法律的刻度——一场罪与非罪的抉择
“感谢检察机关能给我一个客观公正的处理结果，谢谢你们！”那天，当我向老刘宣读完不起诉决定时，老刘向我们深深鞠了一躬。这位年过六十的庄稼汉，在过去的几个月里，背上压着“滥伐林木犯罪嫌疑人”的巨石。望着他离去的背影，我久久不能平静。卷宗里那106棵白杨树的年轮、听证会上激烈争辩的回声、村民请愿书上密密麻麻的红手印……如潮水般涌上心头。这起看似证据确凿的“小案”，如同一把精准的尺子，丈量着法律的刻度和应有的温度。
卷宗里的冰冷数字与灼热的手印
故事要从2023年9月说起。村东头的老水渠旁，电锯的轰鸣声划破了秋日的宁静，106棵粗壮的白杨树陆续横卧在地。当民警巡查至此时，现场测量、树种鉴定、蓄积计算——28.422立方米活立木蓄积的铁证，迅速将指挥伐树的九组组长老刘锁定为犯罪嫌疑人。案件移送审查起诉后，卷宗陈列在桌上，案件事实清楚，证据链条也看似严丝合缝。然而，卷宗末尾那封皱巴巴的村民联名请愿书，却像一簇灼人的火焰——27个鲜红的手印重重按在纸上，旁边歪扭的字迹写着：“老刘是为全村办事！不能让他背罪！”
更引起我深思的是提讯室里的场景。当问及是否认罪认罚时，老刘搓着手掌低下头结巴地说道：“我……我认罪认罚……村上已经缴纳了补种金。我是组长……责任我担”。这件看似证据确凿的“小案”，却给了我大大的疑问。老刘到底有没有砍树？为什么老刘已然认罪却满腹委屈？ 卷宗里的数字和结论，无法解答这些疑问。我意识到，当卷宗成为唯一真相来源时，司法的刻度可能正在偏离人间。
水渠边的真相浮出水面
带着疑惑，我决定走出卷宗。水渠在村东头，呈南北走向，东西两侧均有居民居住，渠内及两边生长有100余棵白杨树。因水渠西侧居民区与水渠落差较大，加之水渠年久失修，导致灌溉时大量水渗入地下，甚至淹到西侧居民区房屋，对居民的生产生活造成一定影响。事发那天村上组织开会，会议记录中清楚的记录着“为了渠系配套和改造提升，会议一致决定伐树修渠，由九组组长老刘负责组织征求村民意见和前期准备工作……”。其他村民也证实，伐树修缮水渠是村民一致同意的，且村书记和乡政府相关工作人员也称伐树时已经向乡上进行了报备，最重要的是老刘仅仅只是按照会议要求征求村民意见并在树上做了标记。
看着手中的现场图纸，上面稀疏的原点就是被伐掉的树，但他们更像是村民期盼的目光。此刻，我明白老刘为什么有委屈，也明白村民为什么要请愿，因为老刘根本没有伐树。
在矛盾与探讨中达成共识
老刘那句“我认罪”像块巨石压在我心头。傍晚的办公室，我反复推敲法条，关键矛盾浮出水面：会议决定伐树修缮水渠，老刘履行集体决议，征求村民同意、标记范围，村上已经向乡镇报备，老刘是否存在“滥伐”的故意？又实施了什么行为？就算认定他的行为为伐树提供了积极协助，但伐树既保障了正常灌溉，也排除了更大安全隐患、恢复了农业生产命脉，是否值得科处刑罚？
于是，我将案件提交检察官联席会议。经过激烈讨论，大家达成共识：老刘的行为缺乏刑法上“滥伐林木”所要求的主观故意，其行为本质是履行集体职责、解决民生难题，不符合犯罪构成要件。 为了确保结论经得起检验，我们决定召开公开听证会，让大家一起“评评理”。
法理情在激荡中交融
听证会当天，小小的会议室挤满了人，有乡镇干部、村民代表、人民监督员、听证员，也有人大代表、政协委员。我详细介绍了案情、证据和法律依据，阐述了拟作不起诉的理由。讨论热烈而深入，一位参会人员的发言掷地有声：“法律设立采伐许可，核心是为了保护生态。但本案砍树是为了修渠保民安、促生产，这同样是守护一方水土和百姓福祉。如果机械执法，让为民办事的组长背上犯罪污点，寒了百姓的心，恐怕才是对法治精神的背离。”
他的话引起了广泛共鸣。大家从犯罪构成、社会危害性、处罚必要性，一直谈到水渠修复后带来的安全与生机，最终一致认可我们的拟不起诉意见。那一刻，法、理、情在追求实质正义的目标下交融汇聚，共同托起了司法的天平。
大地上的刻度才是公平正义应有的温度
后来，跟一位朋友聊起那条水渠，他给我拍了一张照片。我看见修缮的渠体泛着水泥青光，西岸房屋墙根干燥结实。听人说，老刘还是那个扛着铁锹满村跑的组长。而106颗被伐掉的白杨树，也在我们的检察意见下由村上重新补种，再次用自己的生命记录着这片充满生机的村庄上发生的每一个故事。
这起“小案”就像一位老师，给我上了深深的一课，也如一枚棱镜，折射出检察履职的深层逻辑：所谓“高质效办案”，不仅是办得快、诉得准，更是以“如我在诉”之心，在法条与民生的夹缝中寻得最优解；所谓“三个善于”，体现在从“伐树蓄积量”的表象，洞见“保房护粮”的实质法律关系；从村民红手印中，领悟法律保护人民福祉的根本精神；所谓“法理情统一”，是让不起诉决定书不仅载明法律结论，更成为修复社会关系、激活基层善治的“司法处方”。
法律的刻度，从不在法典的字里行间凝固。它随着检察官的脚步走出刻板卷宗，走进田间地头，最终刻印在百姓舒展的眉间和丰收的大地上——那便是公平正义可感、可触、可度的温度。 这，正是我们守护的初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