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杨占厂
我记事后的启蒙老师是我的外婆。我们没有课本,教材就是庄稼与草木。
夏天的时候,刚学会走路的我常常牵着外婆的衣襟走向田野,走向庄稼地。路上,狗尾巴草的露珠打湿了我们的土布鞋,一粒粒苍耳粘上我们的粗衣衫。我和外婆都不烦不恼,反而觉得有趣。一路上,牛筋草、灰灰菜、蛇床子这些从外婆嘴里念出来的、名字散发着土气的植物,在无边地生长着,一直铺陈到看不见的远方。路的两边都是树,外婆同样一一告知它们的名字,其中以洋槐和泡桐居多。洋槐的树干粗糙布满瘢痕疙瘩,像乡下的中年壮汉。泡桐的树干光滑细嫩,用指甲轻轻一划就有汁液渗出,如美人泪。它们挺拔,错落有致,像卫兵夹道欢迎我们。不过,比起卫兵,它们不够严肃。它们会在风中沙沙地窃窃私语,谈到兴起时还握手相庆。除了路边,房屋的周围也都是树。农村里,除了房子、路、河塘、人,其他地方都属于植物。
当然,其中最重要的植物就是庄稼了。稼这个字直白明了,反映了我们祖先最朴素的构字初衷。它由一个“禾”和一个“家”组成。有了禾才能撑起一个家。反过来,没有一个家是可以没有禾的。
外婆用她皲裂粗糙的手指沿途点数着,告诉我每一种庄稼的名字、花与果的形状颜色以及它们的区别用途。尽管我基本上都听不懂,但我知道它们的共同点:养活了人们。这个人们要做广义的解释,包括了眼前的我和外婆一家,也包括了这个村、这个乡、这个县乃至这个国家的所有人,还包括了我们从远古走来的祖祖辈辈。这一初始印象让我后来在读到那些美好的田园诗歌时都会想起:原来,孔子、陶渊明、孟浩然、王维,他们站到田野上抒发诗情时,看到的植物,应该和我年幼时见识的都是一样的吧。只不过,那时候的草木有着古典美感的名字,譬如蒹葭、芣苡、彼岸花、曼陀罗;那时候的庄稼有着简洁爽快的名字,譬如稻、黍、稷、麦、菽、粟……
外婆跟我说,草木跟人一样,也是一代一代传承下来的。在大地上还没有人的时候,就早有了草木。是草木养了人。后来我知道,草木并没有选择非要养人,它也养着鸟兽。在养活人类之前很多很多年,它们中间一种叫做蕨的成员,就养活了迄今以来体形最大的陆地动物:恐龙。而人呢,或者说所有的动物,哪怕是最凶猛的野兽,却必须选择草木来养活自己。食物链的最底端,一定是归属为某种草木。
这么想来,草木是多么的了不起,它们才是大地真正的主宰者。它们掌握着生存的密码,掌握着人类所有的秘密。
既然如此,人就要感恩草木,善待草木,更不要和草木肆无忌惮地争斗。在绵延的草木面前,人得低下头,谦卑,敬畏。你好好对它们,它们就加倍地对你好。就像那庄稼地里,你花出的每一分力气,甩下的每一粒汗珠,它们都会牢牢记在心里,等到秋收时以果实的大小多少算一个明白账。
外婆还让我向草木学习。可要学习的草木实在是太多了,几乎每一种都有它们的优点。外婆只好大而化之,甚至有时候自相矛盾。她说,要学稻穗,越成熟越弯腰;要学大树,不断向上,这样才有更多的阳光雨露;要学小草,贴紧地面。大风刮倒的,永远是大树,而不是小草……
那到底应该学大树还是学小草?我问。
外婆扑哧一笑。
(作者单位:江苏省连云港经济技术开发区人民检察院)